拒绝在位的他和答应退休的他,我都无愧
5月 3 日,专访了刚刚离开武汉市常委、纪委书记岗位的车延高。
一个厅级官员离任,本不是什么大事,但2010 年因诗歌集获得鲁迅文学奖引起举国关注的风波,车延高也算一个“明星官员”。再加上武汉是湖北省会、副省级城市,当过纪委书记的他也值得时政记者关注。
采访完,他说报道刊发前能不能给他“看一看”。
同样的要求,他几年前也对我提过,但被拒绝。2011 年 4 月, 我在武汉调查武汉公务员乱发津补贴的情况,涉及武汉市多个部门,涉及的金额保守估计数千万。得知我在采访此事,作为主抓这个工作的武汉市纪委书记,他约见面并提出报道刊发前给他“看一看”。
当时答复:不能做主,需要编辑部决定。那年的5月3日,稿子没有给他看就刊发了,武汉公务员滥发津补贴的消息满网转载。
报道刊发当日早上6 点多,他打来电话,很不高兴。这事之前,我们还算有些私交,偶尔会私下约着在武汉一起聚聚,这事发生后有一两年没有来往。他换手机号,也没有告诉我,一度失去联系。
2013年 8 月,编辑部派我到武汉写电视问政,正好又是归他管。拿到了他的新手 机号后,打了过去,他很爽快答应接受采访,约次日去办公室面谈。采访完后,他又出面协调武汉市监察局、武汉电视台、武汉市城管委、 武汉市水务局等多个相关单位与部门的负责人受访。这一次,我仍然 没有把稿子事先给他看。
尽量不让采访对象事先审稿,不是我个人的决定,而是所在报社多年的传统与原则,相传几代记者,延续至今。
摄于2013年8月
但是,这一次他再次提出报道刊发前给他看看,我心里动摇了, 但仍没有立即答应。即便将稿子事先给他看,也必须跟编辑部沟通, 得到编辑部的同意才行。与编辑沟通后,得到了编辑的支持与理解, 同意把稿子给他看看。
过去不把尚未刊登的新闻稿事先给他看,是因为他在位,是副省级城市的市委常委、纪委书记,还担任过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他是有能量干预媒体的报道的。面对这样的权力,拒绝是为了坚持新闻媒体独立报道的基本职业原则。
所幸的是,他当时虽然不太希望我写的某些报道刊发出来,但终归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粗暴干预。如今他不在位了,权力即便尚有余热,也不似过去那么炽烈,我作为一个记者怕他干预的担心也不再那么强烈。这个时候,不得不考虑这样一个我得罪过的官员此时还愿意接受我采访并允许问一些尖锐问题,应该让他看看我记录的是不是他当时真实的表达。尤其是,这一次是一个对话访谈,不像过去是深度调查稿。
专访时,我以他的微信朋友圈切入问他过去是否做到了说真话, 以他过去爱收集石头为由问他“雅贿”的问题,以武汉市委常委 、统战部部长张学忙严重违纪从正厅被降为科员为由问他作为纪委书记是否有责任,也问到他获得鲁迅文学奖受到的争议,他都一一作答。 报道刊登后,有些武汉官场的人觉得虽然他仍有些官话,但这些问题对他来说已经足够犀利,他居然接受了采访还回答了,实属不易。
采访时,我曾试图让他评价武汉的市委书记阮成发等官员,他表示为难。议论上级,是官场大忌。我设置这样的问题,并不是想挖坑害他,只是觉得他退下来了,可能不需要顾忌这些。既然他还顾忌, 我也能理解,最后放弃了这几个问题。
事实上,采访中他一直试图说服我将报道的方向集中在他希望 的方向,比如尽量多写他的创作,写他退休后创作的计划,等等。但我一直在与他较劲,尽量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上问。
他心里明白,也当面向我表达了如下的意思:我不可能写 一篇讴歌他的报道,此外他也退居二线了,即便是一个正面呈现他的报道也不会给他带来什么政治好处,事实上,我问的有些问题极可能给他带来麻烦,他的家人也不同意他接受我的采访,但他做好了承担可能带来的麻烦的准备。
他既然左右不了我的报道方向,也获得不了什么政治好处,还 要承担一定的风险,让他看看我记录得准不准又何妨呢?
最后,给他看了稿子。虽然他明确表达过不希望写张学忙的事情,但看了稿子后最终还是尊重了我的意愿,保留了那一对话,只是对一些表达做了修正和完善,还删了几段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油盐的官话。
作为一个记者,当初拒绝在位的他和答应现在退休的他,我都无愧。
2016年5月9日
特别说明:本文选自2020年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随笔集《我,其实还想进步》,本公号获得授权独家发布。